《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 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以下简称《决定》）强调“健全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体制机制”，其中要提高科技成果转化效能。2024年政府工作报告也提出，“深化产学研用结合”“制定促进科技成果转化应用的政策举措”。可见“产学研”被寄予厚望。
然而，近期澎湃研究所研究员调研5家集成电路企业和食品高新技术企业后发现，当前较为成熟的产学研主要集中在人才培养上，而以技术为核心的合作还面临知识产权和商业落地的挑战。
共有产权易生纠纷，产权环境仍需改善
某家集成电路上市企业告诉澎湃研究所研究员，产学研合作中“最大的风险就是共有产权”。这种风险往往发生在公司与高校联合攻关某项技术的情境下。尤其在项目比较热门且紧迫的时候，双方因为想“先把项目拿下再说”，容易忽视对专利权属的具体规定。
在这种背景下，双方在合作协议中容易将知识产权简单约定为共有关系，但双方具体享有哪些权利和义务往往约定不明。根据《促进科技成果转化法》，在无另外规定的情况下，大学作为产学研知识产权的共有者可通过以下任一方式从该产权中获益（参考表1）。
然而，当后期业务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双方可能因对知识产权在生产、销售、许可等方面的具体权利行使理解的不同而产生商业利益的不平衡，从而引发纠纷。
比如，企业向澎湃研究所研究员反映，有的科研院所将自己那部分产权出售给竞争对手，或是自己拿着专利创业，成为了当初合作企业的竞争对手。然而，企业在合作过程中透露给高校不少内部信息，致其在商业竞争中“吃亏”。
还有一种情况是，企业发现在用共有产权作为企业核心技术申请上市和各类荣誉资质时易出问题。“很多科技企业在上市审核中会被告知，与高校简单约定的共有知识产权被认定为是个风险”。此外，在很多地方的高新技术荣誉认定办法中，要求知识产权有多个权属人时，只能由一个权属人在申请时使用。假如高校也想用这个产权做同类申请，容易起矛盾。
此时如果企业再去向高校买断产权，则谈判困难重重。从高校的角度来讲，专利本身就是KPI，合作企业的后续经营状况并不重要。“企业哪怕倒闭了也没关系，大不了专利就放着不用”。
但如果某家企业市值增长，提出要把高校那部分产权买下来，情况就会麻烦很多。“那是定1万块钱，还是100万，还是1个亿？”定少了是国有资产流失，定多了企业承受不起，谈判会很困难。
还有一个“抱怨”来自学生。浙江某高校学生向澎湃研究所研究员反映，自己做出核心贡献的科研项目被实验室拿去和企业做商业转化，但自己并未从中获益。在参与研发的过程中，也无人告知他产权的归属情况。
目前，企业员工和高校教师可通过工资、奖金或分红的方式从成果转移中获益。但学生和高校之间并非雇佣关系，难以有效主张自己的权益。目前，学生在产学研成果中的收益主要取决于学校自己的规定。
实验室、工厂环境差别大，校企缺乏有效沟通
某食品添加剂高新技术企业在生产的过程中，偶然发现某添加剂和蛋白相遇会产生更好的弹性口感。为此，该企业委托某高校实验室探究该添加剂遇蛋白的反应机理，希望得到一个稳定的弹性剂配方。但是，因为种种问题，“他们做出来的东西最后留在了实验室里”。
在生产端，工厂的生产条件和学校实验室环境差异甚大。学校的样品是在一个恒温恒湿的实验室中生产出来的，过程中排除了所有不确定因素。但在工厂里，“一个锅有60*30*30立方米那么大，做不到精确地控制各种环境因素”。此外，实验室给出的配方还使用了特殊的设备和辅助材料，这些材料在实验室中已普及，但企业还不能轻易、稳定地从市场获得。
“但我们需要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有效果的产品,不然就会有客诉、退货。”然而，实验室给出的配方只能保证在某些特殊的条件下该产品会有效果，和实际情况相差较大。
在上述产学研合作中，研究成果的深度还不能指导企业开发产品。高校团队的主要成果是他们用光谱仪器“看到”添加剂和鱼肉产生了某种网状结构，从而提高了肉的弹力。但企业实际想知道的是该网状结构产生的原因和规律，才能应用到实际产品开发中去。而在高校眼中，企业给出的资金和时间仅够探究一个较为简单的机制关系，至于如何将研究发现进一步应用到生产环境里，“那是企业的事”。
最后，在校企沟通过程中，也容易因为双方目标和预期的不同而“失望”。高校老师参加产学研往往是为了拿基金、发文章，而企业的最终目的是卖出新产品，这两者之间总是差几步，但就是这几步似乎没人能走、没人想走。
成果交付过程中，极易闹不愉快。企业往往有较强的“甲方思维”，觉得自己给了钱，对方应该帮他解决问题。而高校科研人员往往认为企业不尊重科学发现的规律，急于求成。
产学研不能是政策驱动，而应该是市场驱动的
尽管如此，很多公司仍在加大产学研合作的投入，除了文章开头的以人才培养为目的之外，可能还有其他的目的。
很多地方政府为鼓励产学研活动，设立了相应的荣誉资质和资金奖励。比如，近期公布的《上海市嘉定区加强产学研合作促进科技成果转化实施办法》强调，评级为A的产学研合作经费补贴50%，相应技术负责人可被认定为领军人才或精英人才。
这些奖励政策在无形中成为激励本身，可能导致企业为了获得补贴和荣誉去进行产学研活动，而不是为了提高市场竞争力。比如，该政策也特别强调了种种惩治“恶意骗取财政资金”的严厉手段，可见此事并不少见。
政策驱动的产学研往往止步于结项，终难提高中国科技成果转化率。相关研究表明，中国的科研成果转化率在30%左右，其中高校发明专利实施率为16.9%，产业化率仅为3.9%。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教授江小涓早些时候对澎湃研究所表示，在数字时代，创新的中心从高校往企业转移，“作为海量数据的生产者、汇聚者和聚合挖掘者的企业，在创新链条中的地位大大提升”。
《决定》提到要“加强企业主导的产学研深度融合”，“支持企业主动牵头或参与国家科技攻关任务”等，就是为了让市场主体、市场逻辑来主导产学研合作。
未来产学研深度融合的趋势应该是，提倡市场驱动，让合作再“落地”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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